2024年3月，受维多利亚大学邀请，我赴加拿大卑诗省维多利亚进行访问学习。
漫步于维多利亚唐人街，红砖建筑错落有致，依旧保持着19世纪的城镇风貌。最窄的番摊巷（Fan Tan Alley）仅容一人通过，与高耸的牌楼交相辉映。在全球化进程起伏、地缘政治格局变幻的当下，这座唐人街仍在述说着历史的选择，也折射出今日世界的波澜。
1858年，华人首次登陆这片土地，从这里开启了他们在北美的奋斗史。1980年，维多利亚市与苏州市正式建立了友好城市关系。这一纽带不仅展现了中加之间的文化交流，也反映出了华人移民在此留下的深远影响。
在这近一年的工作生活中，我利用假期前往维多利亚华裔博物馆做志愿者，近距离接触了这段承载百年华裔移民奋斗史的街区。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代代华人留下的足迹，也听到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参观者对历史的解读。
沉重的历史
19世纪下半叶，随着弗雷泽河（Fraser River）淘金热的兴起，成千上万的华工从中国南方港口出发，穿越太平洋，于1858年首次抵达维多利亚。在淘金梦碎后，大量的劳工投身于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建设，他们承担着最危险的任务，在陡峭的山崖上开凿隧道，在极端气候下架设铁轨，薪资却仅为欧洲工人的一半。
除了要面对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社会歧视外，在铁路竣工后，华工的贡献很快被遗忘。相反，加拿大政府推出了一系列限制性政策。
1885年7月20日，加拿大政府正式实施了人头税政策，对每位入境的华人征收50加元的税费，随后不断上涨，至1903年达到500加元，相当于华工两年的工资（约合今日的7万加元）。巨额的人头税不仅使华人移民的经济负担骤增，还导致了不少华人家庭的长期分离。许多华工被迫独自留在加拿大，而他们的妻子和子女却无法移民过来。
该牌楼建于1900年代左右，是维多利亚唐人街早期的象征。
这种现象使得维多利亚的华裔群体的男女比例一度高达28：1，形成了一个“单身汉社会”。许多华工终其一生无法与家人团聚，被称为“已婚的单身汉”。他们的一生充满了漂泊与孤独，既难以在加拿大真正安家落户，也难以回到故土与家人团聚。
1923年，加拿大政府进一步收紧移民政策，颁布了《华人移民法》，全面禁止华人移民加拿大。这一政策比美国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更加严苛。美国虽限制华工移民，但仍允许商人、外交官和学生入境，而加拿大则几乎完全禁止华人入境。该法案生效日正值加拿大国庆日，而许多华裔社区因此将这一天称为“屈辱日”。
随着对种族政策的重新审视，1947年，加拿大政府终于废除了《华人移民法》，华裔移民才重新获得合法身份。1967年，加拿大移民政策开始逐步向技术、经济贡献等标准倾斜，废除了种族歧视性的移民政策。1988年，加拿大政府进一步承认历史错误，向受到人头税影响的华裔家庭正式道歉。2006年，加拿大总理史提芬·哈珀正式在国会上就人头税问题向华人社区发表正式道歉，并承诺提供财政补偿。
在唐人街博物馆里，展示着许多关于1900年代华工生活的资料，记录着他们在铁路、渔业和制造业中的工作经历。如今，这段历史也逐步纳入加拿大的教育体系。近年来，加拿大历史教科书开始承认华裔对国家发展的贡献。例如，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中学课程已收入华工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建设中的重要作用、人头税和排华法案对华裔社区的影响等内容。加拿大政府也在努力修正历史，为曾经受到歧视的华裔移民正名。
我在做志愿者期间，常见到当地中学老师带着学生前来参观，讲述这段历史。他们告诉孩子们，华工不仅修建了铁路，还在木材厂、制衣厂、三文鱼加工工厂等行业辛勤劳作，为加拿大经济奠定了基础。
然而，历史的沉重并不能都被以正确的方式理解。在向参观者介绍“人头税”时，大多数西方人会愤怒地说“ashamed of it”，但也有人笑称加拿大政府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赚钱方式。在今天的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潮流的一次次交手中，人们对历史的态度是否也预示着对未来的选择？
对望与选择
在维多利亚唐人街的一隅，伫立着孙中山先生的雕像。1912年，他曾来到这里，为中国革命筹措资金。在他的视线前方，是一幅油画，描绘着1900年左右的华人生活景象。画中的人们仍留着长辫，穿着清朝的长袍，而画外的孙中山先生已剪去长辫，身着中山装。这是一场历史的对望——时代在变迁，有人驻足，有人被裹挟，有人前行。
这种对望不仅出现在历史长河中，也体现在当代全球化的变迁里。在做志愿者期间，我遇到了不少来自美国的华裔，其中有一位来自西雅图的华裔工程师，趁着新年假期来到维多利亚旅行。在唐人街博物馆参观后，他说，尽管这已是一百多年前的历史了，但我能深刻体会到他们的艰辛。
这位工程师在美国西雅图从事科技行业，但随着特朗普二度上台、移民政策收紧，他的事业和未来发展都面临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由于签证原因，他和许多同行已经多年没有回国探亲。他感叹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个人的选择似乎总受制于时代变局。尽管今天他的收入远超当初淘金和修建铁路的华工，但他依旧面临着身份认同与政策限制的困境。
人才争夺战
维多利亚唐人街曾见证早期华工为生计所迫的被动迁移，而当今的高技能人才流动，则成为全球竞争格局中的复杂博弈，人才迁移正逐渐演变为地缘政治对抗的重要组成部分。
地缘政治的竞争，让人才的流动不再只是个人的决定，而成为各国战略布局的一部分。在科技创新、国家安全与经济复苏的交汇点上，全球人才争夺战将继续塑造未来的国际格局。
过去几年，全球多个国家的移民政策正在向人才争夺战倾斜，不仅为了经济增长，也为了建立地缘战略优势。加拿大一直以来都是全球人才流动的重要接受国，2017年推出的“全球人才流动计划”（Global Talent Stream），试图吸引科技、工程、医疗等领域的高端人才。2023年，加拿大宣布科技人才战略，计划吸引1万名高技能IT工作者从美国迁往加拿大，以增强其科技产业竞争力。
随着全球政治格局的调整，各国都在国际秩序重塑、技术变革和供应链调整中寻求新的战略定位。人才的自由流动不仅是经济全球化的产物，更成为国家间竞争的重要一环。如今，移民政策正从单纯的经济导向转向战略竞争，科技创新、国家安全与经济复苏交织在一起，塑造着一个又一个新移民故事。
原标题：漫步加拿大最古老的唐人街，这段沉重的历史告诉我们什么
栏目主编：伍斌 曹静 文字编辑：曹静 夏斌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信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来源：作者：乐菡
